十三岁那年的周末,我从 学校 回家,刚好是清明节。晚上天很混沌,我在油灯下看儿童版的《水浒传》,听见风在竹林里悲鸣。我慢慢聆听风在述说些什么,仿佛风声中夹杂着音乐。我再仔细辨别,奇怪竹林里的风竟能吹出二胡的音色,而且还有些跟《江河水》的曲调相似。
我是从五岁开始学习二胡,师傅就是我严厉的父亲。
我壮着胆出去,想到竹林里探个究竟。竹林里黑沉沉的,风单调地吹着,二胡的声音是从另一个地方飘过来的。咦,难道我们这里还有人会拉二胡?遁声而去,真的一个人影坐在山包上忘情地拉着。我们家乡还有人能拉《江河水》,不简单。尽管拉得不是很娴熟,甚至有些走音,但毕竟能拉出调,况且,这首曲子是降B调,中途还得转C调,又转降B调,把位要进到三。
我轻轻走到影子的背后,认出是小黄鼠狼。
黄鼠狼家是地主,开斗争大会的时候,治保主任嫌他们的名字绕口,就给改成黄鼠狼,专偷吃贫下中农鸡的坏东西,他父亲是正宗的黄鼠狼,儿子叫小黄鼠狼。小黄鼠狼也不小了,二十好几啦。因为他是黄鼠狼,所以,没法跟人结婚。
黄鼠狼对着一座坟把二胡拉得泣不成调,那是他母亲的坟。他母亲去世后,黄鼠狼家就剩下一大一小两只公狼了,日子过得稀里糊涂。
我非常吃惊地站在他身后,黄鼠狼什么时候学会拉二胡了?他是从哪里弄来的琴呢?
黄鼠狼拉完曲子后,向坟墓磕头。他起身发现我,把手里的胡琴都吓掉了。
我说,你真行。
黄鼠狼叹息,找不到人说话,就拉拉。
没听你拉过?
黄鼠狼笑了一声,是苦笑。他说,我平时蒙着拉,声音很小。清明节我才大声拉。
谁教你的?为啥清明节才拉?
是街上的瞎子。清明节才是祭奠亲人的日子嘛。
二胡哪里来的呢?
黄鼠狼把琴递给我看,说,瞎子死了,把琴送给了我。这琴可好?
我说,好。
我把琴还给他,都无话可说地站着, 天空 开始飘雨,冰凉地洒在脸上。
黄鼠狼说,以后教教我。
我笑笑,我也是半壶水呢。
第二天早晨,我还在睡觉,母亲出完早工回来吃饭,说,今天上午不出工了,到学校去开斗争大会。
我问,斗争哪个?
母亲说,黄鼠狼一家。
我跟着去,我就不明白,黄鼠狼一家有什么可斗的。
操场上坐满了人,台上,两个黄鼠狼弓着90度,双臂用麻绳捆在背后。小黄鼠狼面无血色,像蒙了一张白纸。
治保主任开始讲话,黄鼠狼就是黄鼠狼,他们吃不了贫下中农的鸡,就拉二胡反社会主义。拉的啥,老实交代?
小黄鼠狼小声回答,《江河水》。
治保主任大声对台下的群众说,他们想用江河里的水来淹死我们。
有人带头高呼,打倒黄鼠狼!
群众的拳头搞过头顶,跟着喊,打倒黄鼠狼!!
治保主任喊,把他们的反动工具拿上来。
有人把二胡递给治保主任。他慷慨激昂,说,就是这玩意,昨天晚上鬼哭狼嚎到半夜,我带着民兵,监视他们到天亮,他们是在与人民公开叫板,反动到了不能再反动的地步。他们要翻天,我们答应吗?
不答应!!打倒黄鼠狼!!
治保主任说,我们要砸烂他们的反动工具。
二胡被治保主任举起来,抬腿,啪地拦腰折断,两根钢丝琴弦没断,长长地吊着调音柄。小黄鼠狼失去了理智,他疯了似的奔向治保主任,想挽回心爱的琴。治保主任见状,也慌了手脚,顺势用手中的半截琴向小黄鼠狼胸部刺去,企图阻止他冲近身。坚硬的红豆木琴杆折断后像锋利的梭镖,我看见小黄鼠狼奋不顾身地挺胸冲了过去,琴杆刺进了他身体。治保主任恐慌了,忘记或者不敢把琴杆拔出来,傻愣着。小黄鼠狼倒在台上,治保主任意识到事态严重,跳下台子,跑了。
会场一下静得出奇,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的演出,戏正在进入到高潮,一个个观众提心吊胆地不知接下来是什么。大家看见治保主任跑了,一起涌到台上。
我跑上台去,小黄鼠狼的胸口上还插着半截二胡, 眼睛 狠瞪着,剧痛扭歪了他的脸,身体不停地颤抖。他对我说,二胡,没了。
我趴到他耳朵边说,我的二胡送你。
大家七手八脚将小黄鼠狼抬到大队合作医疗站。
天阴沉沉地飘着细雨。我心里翻江倒海,在雨中慢慢地走着。
第二天,小黄鼠狼死了,死在大队的合作医疗站。
从此,一到清明节,我就会想起小黄鼠狼,心里总是要痛上半天。 |